父亲一直想在河边的那块菜地盖一幢楼。我也想盖大楼,只是总是拿不出那份钱。
有一次回到村里,站在别人的楼顶,张眼望去。发觉村庄到处都散落着楼房,我记忆中的村庄却消逝了。再也见不到那骑在牛背上吹笛子的放牛娃,再也见不到那在黄昏的金黄色天空下袅袅上升的炊烟,再也听不到那雨后好像和彩虹同时来到的密密的蛙鼓,再也听不到那夜半时分从邻村传来的三几句狗吠,以及隔壁小儿一两声模糊的啼哭。
小河还是小河,她依旧弯弯曲曲地流淌,河水却不再是从前的河水了,她早已经被人们污辱,就像一个原本清纯美丽的少女被一帮恶狼强奸,并且被动地维系着那种万恶的关系。她和我们的内心一样,早已经变得污秽不堪。
村庄生长出的一幢幢各式各样的楼房,仿佛都挺立着一种傲慢。它们是村民们心灵上的一座岁月丰碑。在他们看来,每一幢楼都象征一个时代的开始和结束。
守望着自己的楼房,我的乡亲们一边默默地享受着的生活的轻松和愉快,一边默默地承受着同样是生活带来的重压和苦难。他们和我们一样,在幸福和忧伤中,继续下一个梦想。
村庄有着新鲜的生命存在,但到处都充满了消逝的气息。稻田、池塘、老屋、老石磨,还有老人。就像人死不能复生一样,和一些东西同时消逝的,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我始终这么认为,少了狗屎猪屎牛屎鸡屎鸭屎和人屎的村庄,就不是一个干净的村庄。少了咸湿山歌粗言臭语和光屁股小男孩小女孩的村庄,就不是文明的村庄。
我心目中的村庄,是最干净的村庄,她散发着一种微微骚又微微臭的但总是很温暖的气息;我理想中的村庄,是最文明的村庄,她弥漫着一层隐隐约约的读书声;我记忆中的村庄,是最浪漫的村庄,在她的怀抱中,连狗儿鸭儿和鱼儿以及老鼠儿也会诗意地调情,连花儿草儿和麻雀儿以及“偷盐蛇”儿——壁虎,也会安安静静地唱它们的情歌。
现在,村民们都喜欢自己家新建的楼房。他们像乌龟一样缩在里面,眼花缭乱地看电视,母猪生儿似的接二连三地超生偷生小孩,或者是一丝不苟地做着要么不做、一做就是猛发横财三千万的美梦。他们的精神好像都阳痿了,都不愿意出来走动走动。
因此,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偌大一个村庄静悄悄的,连那些喜欢摇着尾巴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的狗,也因为找不到骨头而觉得一点儿也不爽瘾,懒洋洋地睡到屋巷里去了,连一年只发两次的情,也没有精神去发了。特别是夏日到了人们“吃晏”的时间,村子里寂静得连一只蝴蝶也没有,只剩下几只蚁子在树根底温柔地吵架。
使我感到比青春失恋还难受的,是田地和池塘的一天天消失。大片肥得流油的田地,被钢筋水泥架起的建筑物一口口地蚕食。随风而逝的,还有那些青壮年的人们,他们背着或大或小的背包涌向车站,像一群到处乱窜的蚂蚁,一下子就消散在茫茫的他乡。
繁华如梦,他们要抵达的目的地或许很明确,那都是些沿海的富裕而美丽的一些城市,那里有他们自以为是的梦想。但是,他们的眼神为什么总是那么惘然、那么茫然、那么怅然。或许,他们的其中一些思想还带在身上,并没有消逝在脚下的土地。在他们背后,只是田园荒芜而已。
离开良善村二十多年后的一个夜晚,它寂静得连两只老鼠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听得很是清楚。
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残破的六廓桥宽厚的桥栏上,我听不到桥底原本潺潺流水的声响,听不到父亲轻轻哼唱的唐诗和他那亲切得令人担忧的咳嗽,听不到母亲柔柔地为小孩拍睡的毛毛絮语;我看不到原本荡漾着蛙声和萤火虫的夜色,看不见清澈的银河和那痴情的牛郎与织女,看不见村庄的道路到底应该伸向哪一个方向。风吹过,它带着一种我说不出的味道。
风吹来了许多东西,也吹走了许多东西。我的心,流走了一丝惆怅,又流来了两丝三丝四丝五丝六丝惆怅,然后是千丝万缕的愈来愈浓愈来愈稠的惆怅。最后,它充满惆怅。
(原文写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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