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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期中篇小说榜荐读吴志强姥娘土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0/10/7 10:5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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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土

作者:吴志强

1

“拉拉秧,八丈长,

亲娘的亲娘是姥娘。

姥娘她拉巴个小巴狗,

小巴狗

吃饱喝饱

翻翻眼皮儿回家走。”

当年姥娘哄我睡觉,一下一下缓缓慢慢拍打我,重重复复哼唱这歌谣。

我猜想这歌谣可能是我姥娘自己编的,只有懦弱的姥娘才会以歌谣营造出那种好强人不屑一顾的温暖境界。那境界如同金黄色麦穰编织出的摇篮在吟唱声音里慢慢变成一叶小船,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地把我泊到童话世界。如同蓝天上悠悠的云海或弹棉花工匠张老六夫妇喧腾出来的棉絮,任我搂着甜甜蜜蜜明明晶晶的月亮渐渐融入舒舒服服的梦乡。开始,迷迷糊糊之中,我眯缝着眼睛盯着姥娘只剩有牙巴壳的嘴巴一动一动的,被皱皱巴巴的嘴唇以收缩的方式包裹着,张力疲惫地窝拗着。鼻腔里共鸣而出的声音有些儿模模糊糊地吹拂着,携带一股烟油味儿的气息自鼻孔吹来,在我的脸庞轻轻地拂过,然后又亲切留恋般地四溢弥漫。

晕晕乎乎的感觉中,感到姥娘悄悄地给我盖上她的粗布棉袄上的大襟子,又感到姥娘好像是即将离身而去,我一直攥着姥娘那干瘪乳房的手不愿意松开,拽着,拽着——直至最后,还是慢慢地无力松开了。

拽着老娘的乳房才能入睡,是我自小而来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童年,每每进入梦乡,要睡得踏踏实实,手里总得抓着姥娘那干瘪的乳房。姥娘干瘦的胸脯上萎缩得还剩有一把皮的乳房,用皱皱巴巴的咸菜疙瘩来形容也不为过。我眼馋那些哺育生命的鼓鼓涨涨的乳房。那些乳房对我来说,是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是时时渴望的甜蜜和求之不得的满足,或者说是心灵上美满舒心的慰藉。

童年里,姥娘搂我睡觉一直把我搂到九岁多。睡觉前必须拽着老娘乳房这一不可告人的习惯,不仅仅为了抓住一种安慰,或安全感,说起来还有其他因缘。

腊月,姥娘牵着我到她的娘家阎村去乞讨白菜、萝卜、粉条之类的年货。

晚上,住在舅姥娘家的堂屋东间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那土坯墙裂开的墙缝。寒风呼呼地吹着口哨从墙缝之外挤进来,双手袖在袖筒还是一个劲儿地发抖打战。舅姥娘家生不起炭炉子,冻得实在是撑不下去的时候才点着取暖用的“火盆”。说起来那“火盆”,是当地的一种土陶(以泥土烧制出来的瓦盆或瓦罐子)。

舅姥娘把“火盆”里捂着的秫秫壳扒拉开,将暗火吹旺,端到床前。

铺不起棉花褥子的舅姥娘家,一年到头都是铺着秫秸糜子编成的滑溜溜、硬板板的光腚席子。担心我怕凉,舅姥娘提前钻进被窝用自己的身子把被窝给我暖好。

躺在被窝里,听着姥娘和舅姥娘蹲在床边凑着火盆烤手拉呱,翻来覆去的我难以入睡。

姥娘知道我的“病根”,靠在床上侧过身来,用手拍打着我给我安慰。跟舅姥娘啦呱的同时掀开她的大襟褂子,当我的小手放在她干瘪的乳房上时,才获得了瞌睡的感觉。

姥娘悄悄对舅姥娘嘁嘁喳喳地说:“星儿这孩儿,可怜,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馋奶!”

我记得真真切切,姥娘家有一把小奶锅。只能盛下两碗水的那把铝制小锅是水舀子似的形状。炉口里冒出的火苗舔着小奶锅的锅底,锅里煮着咕咕咚咚翻滚着的芋头块块。煮啊煮,熬啊熬,终于熬出一种香甜味儿的时候,姥娘浇入早已洇好的糊涂面子(玉米或高粱面儿),喂养着我走出童年。

都知道,我没吃过奶,渴望吃上一口奶。哪怕只能饱饱地、深深地吸上一口奶水的味道啊。

我的童年是一个梦想着能捞着奶吃的童年——姥娘拉着我去邻居家串门子的时候,看见人家妇女随随便便掀开褂子给孩子喂奶,我的嘴巴随着人家孩子吃奶的状态甜甜地蠕动。后来再遇到如此情景,躁动的感觉如扫帚断水一样挥之不去。如此这般,一直是不可告人的。

那些幸福的孩子,长到八九岁还是恋在娘的怀里不愿意“断奶”。

我娘的怀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哺育我的那些“母乳”,是田野和姥娘家自留地里酝酿出的、湿乎乎的、一丝丝地挤捏出的土味儿。干脆说吧,是我的姥娘用“芋头”(也叫红薯)和红萝卜糊糊把我喂大的。

对于那些芋头或者红萝卜,我有着多年的伤食“感觉”。在书院学校的初中年代,男男女女的花季同学背起铺盖卷儿去吕坡大队学农。开饭的时候,伙房里的裘师傅掀开蒸笼,我一看见一笼蒸熟的芋头和红萝卜腾腾地冒着热气,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味儿即将喷发出来。我捂住嘴巴背过脸去的窘状,让同学们不能理解。都说:怎么啦怎么啦?这么些好吃的东西不眼馋吗?真憨!

吃奶水活出来的同学们呐,他们当然不明白成年累月被芋头和红萝卜沤出来的肠胃,不愿意再触及伤口感受。那感觉叫“犁心”,如凌刀子割肉,一阵一阵,没完没了的感觉。一不小心再迎面喝上一口凉风,能形象地幻化成伸入喉咙里的一只手,把五脏六腑一拽一拽地往外薅。

我没有吃过我娘的奶,也没有吃过羊奶、牛奶,更没有吃过其他的奶。吃奶的愿望充斥着我的童年。

到了三十多岁在企业负责企业管理工作的时候,我经常在省城参加省委组织的培训和学习。培训和学习时,那一成不变的早餐叫我无法忍受——牛奶和面包,外加一个鸡蛋。我最最头疼的是牛奶,只要喝上一口,马上就会呕吐不止,继而就是脸肿脑胀,浑身瘙痒,挠出一片癞蛤蟆一样肿胀的牡疙瘩来,甚至呼吸困难。医院的专家说,这是对奶制品过敏。

你说奇怪不奇怪,盼望吃上一口奶的人,喝一碗芋头稀饭、吃个煎饼卷红萝卜盐菜不过敏,到了有奶吃的时候却无力去消受,活该一辈子与奶无缘。

应该是我刚满四岁的那年,部队门口东旁的坑沿上我跟着一群孩子争抢翻找垃圾。

翻找垃圾的时候,面对自己翻找出来的一个块糖疙瘩欣喜若狂,我“糖”“糖”“糖”地大叫起来。我捏起块糖,来不及剥开糖纸就急不可耐地塞入嘴里。

那年代,一个糖疙瘩在孩子们的眼里不仅仅是一个糖疙瘩的价值。我没注意铁蛋的哥哥钢蛋儿正在身后,他猛地把我推到,骑我身上紧紧捏住我的鼻子,硬从我的嘴里把糖疙瘩抠了出来,塞入他自己的嘴里。从他身下爬出来的我试图再抢夺,他下意识地抡起来手里的抓钩子把打在我头上。

我懵了,懵得晕头转向,辨不清东西南北。头上的鲜血蚯蚓一样顺着脸颊往下爬,用袖子擦,总也擦不干净。淌血的伤口随着脉搏一跳一跳的,嚯嚯的疼,疼得揪心。想哭,却哭不出来。哭给谁看,哭给谁听啊?

我外姥爷知道之后不愿意了,给铁蛋的爹捎话儿:我堂堂鲁在轩也是站得正走得直的人,欺负我绝户头呀?打狗还看主人呢,摢我鲁在轩的脸吗!

一个“绝户头”老头子发脾气是最最具有震慑力度的。一旦发火,很难预测之后的结果。钢蛋的娘揪着钢蛋的耳朵找我外姥爷和姥娘赔礼道歉,从偎着麦糠的瓦罐子里用手帕拎来三个鸡蛋,怀里揣来她坐月子时攒下的二两红糖。

我倚住姥娘家的西门扇子,啃姥娘烤热的“芋头叶大角子(包子)”。头上包扎着浸血的布条,正紧紧盯着炉子上那把铝制的奶锅。

小奶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开花了,姥娘泼上一个鸡蛋。又滴了几滴酱油,还摸出小小墨水瓶子里装着的半瓶儿香油,拿筷子头蘸了蘸,往开着花儿的奶锅里用力搅了几搅。

小奶锅端给我,泡上一把碎碎的煎饼硌子,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鸡蛋汤。

夜晚时,我躺在被窝里沾沾自喜,回味无穷。想想,这头破得值得,不值得又如何?

躺在被窝里的我喜欢看着姥娘梳头,其实是盼着姥娘掉头发。

姥娘梳的是网髻子。到了年纪,梳头时往往会梳下一缕一缕的头发。姥娘将梳掉的头发挽成一个卷儿,顺便掖入土墙裂开的墙缝里。

我时常去数土墙缝里姥娘掖进去的头发卷卷。

那时候的农村,有一种货郎挑子时常走乡串户,货郎挑子一头担着几层抽屉,上面罩着玻璃的格子盒子,格子盒子里摆放针头线脑、糖豆、红头绳之类的东西。另一头担着一个大大的篓子,装有兑换来的布条、烂麻苘绳和生铜烂铁、牙膏皮等等。

每当“换烂麻苘绳喽,换烂麻苘绳哎”的吆喝声顺着街筒子满街召唤,手头缺钱,平日难以进城赶集下店的农村人马上拿出积攒下的布条绳头、烂铜废铁等等,喊住货郎挑子,换取零碎的生活用品。

我从土墙的墙缝里抠出姥娘梳掉的头发卷卷,兑换糖稀吹出来的糖人儿。

那些用糖稀揉捏吹出的糖人儿沾一根棒棒挑起来,插在货郎挑子前头的玻璃盒子上。有孙悟空抡起金箍棒降妖伏魔,有猪八戒背媳妇咧着大嘴,有仙女翩翩恋慕尘世来下凡,有王八上树征战蛇仙,还有小燕子衔草回家筑巢,还有知了爬树喝风倒沫。栩栩如生的形象讲述着丰富多彩的传说中的世界,叫孩子们爱不释手。

那些兑换来的糖人儿被我捧在手里专注地观看着,睡觉的时候还摆在床头观赏,直至哪天一不小心将那糖人儿碰碎或者压碎,才舍得捏起那些已经破碎的糖人儿渣渣放进嘴里,在嘴里漱来漱去,恋恋不舍的,不愿意咽进肚子里。吃完再咂摸咂摸嘴巴,足足能品味几天。

我盼着姥娘掉头发,我童年里最最甜美的滋味就是姥娘掉下的头发换来的。

姥娘的头发越来越少,我吃糖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像屋梁上燕子窝里嗷嗷待哺的乳燕一样张着嘴喳喳喳地叫着,仰望着姥娘梳头,盼望梳掉下来的头发。老串门的西邻孙宇宙家的大姥娘说我:你个王八孙子没好心眼子,叫你姥娘掉成个秃子就高兴啦!

姥娘却说,俺星儿喜欢吃糖,掉出来个秃子怕嘛?都快死的老嫲子啦,值得!

2

现在,该说说“姥娘土”了。

姥娘家院子东南角磨道旁的那棵枣树是我栽的,枣树的树栽子是从我姥娘的娘家阎村移来的。

刨枣树树栽子的时候,舅姥爷给拎撅头的三舅说,多多带点儿姥娘土。三舅说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舅姥爷说的姥娘土,只见三舅依据枣树栽子的根部往外揸了三揸,围着树根划出一个圆圈,沿着圆圈开刨。三舅手中扬起落下的撅头,在刨入硬土的时候迸着火星,他照常不慌不忙。枣树栽子刨出来,偎住树根的泥土被包裹成西瓜一样大的土疙瘩。舅姥爷又交代我,到家树根上的土可别磕撒掉了。姥娘土好比树木苗苗的魂儿,魂丢了不好缓苗,活不好。

想想那些儿乡邻乡亲,移花栽木或者移栽辣椒、茄子、瓜秧子什么的,总是保留好根系上的亲近泥土,为的就是移栽后的成活率。

鲁家寨的附近村庄,大人小孩磕破了头,或者磕破“旮旯拜子”(即膝盖),都知道赶紧地跑到老屋的土墙上刮一些细细的老土下来按在流血的伤口上,再撕块破布把伤口缠上。这方法既能止血,也能止疼。既不感染,也不化脓,伤口愈合得也快,过不了几天就不知不觉地结疤脱落。

尽管后来有的相关专家权威来鲁家寨搞调研发现这一现象时,摇头叹息并且评判为愚昧、无知、不卫生。但是,谁的手破了、脚破了、头破了的时候,照样是会急切地喊人帮忙——墙根上多刮点儿姥娘土唻……

顺便说句,鲁家寨以及近邻区域,过年过节擀制鞭炮使用的土硝,都是从老屋墙根落下的老土里熬制出来的。这些老土熬制土硝的过程中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得到一种叫作硝盐的土制咸盐。硝盐也是盐,腌萝卜、腊疙瘩,烀干葱皮、老咸菜,用它灌血肠搓脚祛湿气什么的,和供销社里称来的咸盐粗粒子一样咸乎,同样具有杀菌祛痒的良好效果,算起来可以节省一笔小的开销。

说起那些老屋的土墙上刮下来的老土,我还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儿。

那回,姥娘从董村(我母亲教书的学校里)把我领回鲁家寨,据说接连几天发烧,半夜里噩梦不断还大哭小叫,尿床,人影儿黄黄病病的,渐渐干瘦,头发枯草一样失去光泽。

鏊子窝旁的西邻孙宇宙家的大姥娘给我姥娘说,星儿这孩子吓着啦,“叨叨魂儿”吧。

孙宇宙解放前曾任麓水县民国政府的教育科长,被发配到鲁家寨接受监督改造。他拎着罐子和井绳正要去井口上打水,瞪着眼睛狠狠地剜了他家那大姥娘一眼。交代我姥娘说,大嫂你信她的流毒?应该有政治觉悟,别信她的,她是封建迷信!

姥娘说,什么是封建迷信?有病乱求医,只要能好病就管用!

第二天晌午当头,姥娘给我“叨魂儿”。

院子里摆一张小桌,小桌摆放着两个饭碗:左碗里一碗清水,右碗上蒙着一张草纸,碗里放着一把从土墙上刮下来的老土。

我坐在小桌前的小板凳上面对太阳闭上眼睛。背后,姥娘拿一双筷子一边像叨豆粒儿一样从左边的碗里叨出水珠,然后滴在右边碗上蒙着的火纸中间,一边嘴里呼喊我的名字。我感觉好像有谁挠着我的胳肢窝,扑哧一声笑出来。姥娘磨蹭着我的额头说,星儿听话,别笑,心诚则灵。闭上眼,晌午给你煎蚂蚱。

暖洋洋的阳光下,我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懒洋洋地享受着阳光和清风,迷迷糊糊中有一种驾云的感受,很快就似睡非睡。

姥娘在我的背后继续她的操作:从左碗往右碗里一滴一滴地叨水,叨过一滴水喊一句:星儿,回家——星儿的魂儿,家来喽——

好大一会儿,姥娘叫醒我。端着小桌上右边沉淀着老土的那碗水,叫我喝了几口。

私下里,我姥娘给孙宇宙家的大姥娘嘀咕:怪不怪?我叨水叨了还不到一百滴,一个绿豆粒大的水珠子跟鱼眼睛一样在草纸上滴溜溜地转圈子,转了一会儿,就像钻木头的木钻一样在那张草纸上转出个窟窿眼子,草纸上一直绷着的水一下子就漏下去啦。

孙宇宙家的大姥娘说,行啦,星儿的魂叨回来啦。

真的,我从那以后吃香就香、喝辣就辣,孬的好的都能吃得饱饱的,睡得香香的,脸上也泛起红晕来啦。

前面说过,我的姥娘家住鲁家寨。

地处于鲁南地区麓水县的鲁家寨属于郊区。自县城的老衙门越过杏花村往西北步行,足足有四华里的路程。鲁家寨五百多户人家,三千多口子老老少少的兄弟爷们、姊妹娘们儿。记忆中周围寨墙子的遗存还在,那些寨墙子上遗存的土围子和屋顶一般高,长着密密麻麻的刺槐。每年春暖,雪白的槐花白云一样盛开,甜香的味儿四处弥漫,引来无数的蜜蜂嗡嗡嗡地在花瓣中进进出出,踩花酿蜜。

鲁家寨鲁家为明末至民国年间望族。老县城洋街上将近八十多家的商铺中,鲁家寨的鲁家就占有五十多家。年,麓水县获得解放,划定阶级成分时,鲁家寨划定大小地主一百三十三家。

当年没收了鲁家寨大地主的房屋家产,将主要的地主富农之类的几十户疏散到周围的孙楼、倪村、十里岗、莘庄等等几个村庄。政府顺着地主庄园大院就势拉上围墙,供一个鲁军团的解放军驻扎于此。鲁家寨后来的村落布局有些特殊:中心为军营,四周为居民百姓。此布局形成了村民包围、掩护部队,唇齿相依、休戚与共的情景。

居住在鲁家寨的部队正规番号是六一八九,俗称鲁寨部队。

姥娘家住在部队大门口的西旁。

两间土坯墙的茅草屋,茅草屋后墙根往北走上八九步,就是部队墙头。

茅草屋土墙下是两层青砖的地基。榆木梁头上支起横着的六排槐木椽子,之上铺一层秫秸把子。秫秸把子之上抹泥,苫了三揸厚麦穰,麦穰铺开一绺顺茬的屋面。一个窗户,木头棱子的,用白纸糊着。青石门枕上,两扇木板子门开开合合,因为缺油而吱吱呀呀的。

盛夏连阴雨,屋外大雨的时候,屋里一定是小雨涟涟。待屋外天气放晴,燕子低飞,屋里的小雨还是滴滴答答。

姥娘骂外姥爷,熊老头子办的绝户事儿啊!

桑木条子圈成的太师椅上坐着喝劣质“八毛辣”(散白酒)的外姥爷抿一口酒盅,捂捂嘴,捏根腊疙瘩咸菜丢进嘴里,不紧不慢地说:看看,看看,没儿孙延续香火,省多少心劲儿!说不准哪天儿两腿一蹬,留下万贯家产给谁?

一辈子混过穷混过阔,吃过香喝过辣,南北滋味儿都品过的外姥爷看得透透彻彻。早年幼儿夭折,从此无子再续,实为断后。两个闺女,大闺女嫁到石家庄一去不回。二闺女(我的母亲)端着共产党的饭碗是公家的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我的外姥爷鲁在轩说,人啊,一辈子图个嘛?说这个大桌子是你的,你活着没人来争,死了你能带走?有儿孙,身后落到人家的手里,留给儿孙个念想,人家也不知你的情哎。吃一口得一口,喘着人气管他什么身后事唻。手里有钱花完才是钱唻。舍不得花,攥在手里那是废纸,卷烟吸都呛鼻子。

今日有酒今日醉,可谓外姥爷鲁在轩后半生的活法。那就是活上一天算一天,不管三七二十一!

外姥爷富裕过,解放前是麓水县县城洋街生意场面的人物,从县城回鲁家寨四里的路程,也得叫拉洋车的三财迷来来回回地接送。外姥爷弟兄姊妹六个,五个兄弟都已成家。趁着打土豪分浮财的时候,做为老大,他将家族的房地产来了一个草棒掐“六箍喽”(六截股),兄弟分摊,然后各自另立炉灶。二弟鲁在继有四个孩子,有些吃力,分家时外姥爷把自己摊到的两间瓦屋送给了二弟。

麓水县城墙西北拐角的杏花村还有我外姥爷做生意置办的四间仓库。青砖白灰的厚墙、青瓦铺顶的屋面,整整四间,一个独院。先知先觉的外姥爷认为,公有制体系不可逆转,过多的余财或许将来会带来祸殃,与其活着守财为奴,倒不如只留能够保持吃饱穿暖、应付灾荒的东西,其余踢蹬个痛痛快快。

据专家考证,工匠祖师的鲁班就是鲁家寨人。果不其然,鲁家寨历来出产闻名的泥水匠手艺人。于洪海的于家这一枝子人烟,他的老祖宗到鲁家寨拜师学艺落户于此。外姥爷鲁在轩找于洪海商议,包工包料给自己在部队门口西头寨墙子下盖两间草屋,不要多好,人不塌就行。条件是以物换物,将杏花村的四间瓦屋抵给于洪海。

那会儿,外姥爷鲁在轩的四间杏花村里的仓库被于洪海卖了五千万元人民币新币,我的外姥爷还分得五百万人民币新币的零花。说起来吓人一跳。其实,年人民银行于3月1日发行的新币与当今的人民币兑换率是一万比一。也就是说,那时的一万元,只相当于如今的一元钱。我外姥爷手头所摊得的也只是如今的五百块钱。

如此一来,成就了姥娘家的两间茅草屋。有两间茅草屋,姥娘跟着外姥爷凑凑合合过着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有吃有喝的日子。

外姥爷手里有了可以自己当家的钱啦,进城洗澡享受搓背刮脸,邀请干亲家下馆子,拎两瓶酒几包点心走亲戚串朋友,阳平村的本家落难大大方方地去帮穷……据说也就是几年的光景,手头上的五百万人民币新币被抖落个干干净净。

风风光光之后,就是别无选择的忍受凄苦。为了五毛钱,我随着我的外姥爷赶三里河庙会,摆摊出卖保存了多年的心爱的苏东坡字帖;为了帮衬任村的姑姥娘(我外姥爷的妹妹)家盖屋,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丢下五块钱拉走外姥爷睡觉的橙子床;修缮两间茅草屋苫麦穰缺钱,部队里张参谋长的家属买走了我姥娘娘家陪嫁的樟木箱子。

阎村我姥娘家的娘家娶侄媳妇,阎村人拉着排车叫姥娘去喝喜酒。手头没钱,外姥爷去找会计,央求会计预先支取三块钱。为了那三块钱,鲁家寨有头有脸的我外姥爷鲁在轩跪在地上给人家磕三了响头。三个响头,一块钱一个,多么好算的账啊。

住着时常漏雨的茅草屋,每到汛期,胆战心惊,惧怕遭逢暴雨,院子里的水往屋里倒灌。每当此时,只得挖泥巴屯住门口,拿脸盆往外泼水。我的姥娘披着蓑衣倚在屋檐下骂外姥爷:都是这个熊老头子造的孽啊!你说说,这辈子跟你过过一天好日子了吗?(本文为节选)

注:

本文发表于《延河》杂志年9期

中篇小说榜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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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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